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小从仕郎
西苑玉熙宫的烛光轻轻晃动,在一片帷幔上投下曼丽的剪影。 嘉靖帝点头道:“卿思虑周全,这设立江南总督一事,便交由卿上奏廷议。” “朕今天听够了坏消息,整天是坏消息,”嘉靖帝似乎有些心烦意燥,一挥袖子道:“天天水旱频繁,不是北边的鞑子出动,就是南边的倭寇侵扰,朕何曾有一日,能真正静心修玄呐!” 黄锦微微一瞥桌上的奏疏,那被翻看了三四遍的放在一旁的就是巡抚辽东都御史侯汝谅递上来的,上面说辽左滨海,去年大饥,斗米银八钱,母弃生儿,父食死子,今值夏秋之交,水灾虫灾并发,斗米贵至银七钱,冬春更不知如何。请大出内府银钱,以救一镇生灵。 让皇上出“内府之钱”是不可能了,昨天黄锦还亲眼见到嘉靖帝拨拉算盘,算出来一笔钱要修缮玉熙宫呢。说起来西苑的百十来间房子是常常修缮,因为嘉靖帝命中带火,人称“火德星君”,自从御极以来,大小火灾并发数十起,比前几个皇帝加起来还要多。不过这也很容易知道原因,皇帝酷爱修玄,整天在宫里炼丹烧炉,烧纸打醮,还养了大帮的道士在宫里,大家一起炼丹,不发生火灾才怪。 除了辽东的水旱大灾,广西几个土著也反了,当然那种蛮夷聚集之地,今日归附明日反叛的事情是经常的,有的时候官兵刚刚打完,还没有离开广西呢,人家又扯旗造反了,但出了事情就得上报,所以皇帝桌前的奏疏,全都是这样的奏报,不得不让嘉靖帝生出一种四方多事的感觉来。 “四方多事,都是内阁百官的过错,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治罪。”严嵩虽然说这治罪的话,但屁股根本没有从小圆杌子上挪动分毫,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疏来,“不过臣这里有一本浙江按察使李敦义的奏疏,勉强可以慰藉天颜。这奏疏详述了此次抗倭之战前后始末,特别提到了一个名叫陈惇的十六岁少年,正是此子率领乡勇,解了杭州之围,还枭首彭老生首级,真可谓少年英雄。” 嘉靖帝不由得面露笑容,手中的木鱼轻快地敲击了三下:“朕不看,你跟朕好好讲讲。” 严嵩见嘉靖帝似乎露出了今晚上第一个不可称之严肃的表情,也顿时打起十足的精神来,把陈惇如何参与守备绍兴城、跟随临山卫转战东阳、如何招募乡勇,智定御敌之策的种种事迹,吹了个天花乱坠。不得不说,严嵩年轻时候颠沛流离的经历终于派上了用场,那奏疏中根本没有提及的东西,也被严嵩轻而易举添油加醋地补上,让皇帝和伺候的黄锦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 “……陈惇要这破烂的木板有何用?”嘉靖帝见严嵩稍稍停顿,顿时追问道:“难道是抬伤员的担架不够了?” 严嵩口若悬河地讲了半天,眼见皇帝桌上一碗核桃露分毫未动,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只能继续道:“他要这木板,其实是要给自己和五百乡勇立一块牌,上面就写‘集贤五百好汉忠义埋骨之所’,后来被众人拦下,方才作罢。” 嘉靖帝却摇摇头:“没有作罢,他是觉得这么写,后人恐怕不记得今日报国杀敌的功劳了,便又多添了几行字,说若问来历,浙江百姓;若问名姓,大明子民。” 严嵩“啊”了一声:“陛下,您如何知道的?” 说罢才忽然想起锦衣卫两个佥事都在浙江,他们就是天子的耳报神——然而没想到,皇帝获取的情报比他的更加详细,而且是有关这个少年的。 “不仅是李敦义,”嘉靖帝笑道:“王忬、汤克宽、俞大猷甚至台州知府谭纶,不约而同地都提到了这个小小书生,都要为他请功呢。” 严嵩察言观色,见皇帝对这个小书生似乎也喜爱有加,心中有了定数:“听说此子还是会稽县试案首,绍兴文昌之地,果然出了一个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少年英雄。陛下,爵以赏功,禄以酬能,这小书生既然有一件大大的功劳,定然是要好好褒奖,也让天下人知道陛下呵护英才之意。” “我大明学子,体悟真道、践行良知的寥寥无几,现在都成了书院的浮夸风,宁愿坐而清谈,也不愿为民任事。”嘉靖帝道:“好不容易有个为民任事的出来了,朕就要把这个小子树起来,给天下读书人做一个榜样!” 嘉靖帝说到书院的时候,面露嫌恶。 江南地方文化昌盛、百家争鸣,不仅大兴王学,还有各种学派、各种书院,风气特别开放,也培育出一大批蟾宫折桂的进士来。然而这些人却在当年嘉靖帝初即位,弄了一出大礼议风波。 当时有拥立之功的杨廷和的势力极大,打出的口号也是名正言顺,孝宗的恩德仍在,嘉靖帝不过是个愣头青——天下的读书人九成九都站在继嗣派这边。 这些人很牛逼,他们在讲坛上骂、在书院中骂、开集会骂,写个文章也要骂——直把个支持嘉靖帝的继统派骂得体无完肤灰头土脸。 但是最后的胜利属于谁? 嘉靖帝。 打赢了的嘉靖帝,下令关闭全国私人书院,禁止公开宣讲王学。但后来,王学传播广泛,嘉靖帝也逐渐发现,王学之人都是身体力行之人,其“格物致知、践行良知”之说,是有利于自己的统治的——他们和书院夸夸其谈的人不同,这才渐渐放宽了王学限制,但仍然憎恶天下书院。 严嵩体察帝意,“依照常例,无非是文人封文职,武人封武职,可陈惇考取了案首,却又统兵御敌,这当中以武职还是文职,就有些难以界定了。毕竟武职绩功劳而定,说起来容易封赏些;可他凭着中案首的本事,若是将来蟾宫折桂,金殿上考个翰林官出来,那这官职便有些不伦不类了;然而若是封了文职,便不得有斩首之功,功劳又大大地削减了。” 越想越觉着这事儿难办,谁知嘉靖帝却摇头:“朕有心要给这小子封赏,他却不领情啊,你看看锦衣卫的奏章,这小子直接说了,不求封赏,只想为死难的将士和会稽知县求旌表。” 严嵩心说这小子真是傻鸟一个……一个小小的案首罢了,能不能从浙江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出头还是个问题呢,现在能让皇帝记得住一时,以后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 “死难的将士自然要抚恤,会稽县令曹正刚烈不屈,自尽许国,也自然要表旌追赠。”严嵩道:“至于陈惇,有功不赏,岂不是惹朝野上下非议?臣以为,还是要赏的。” 嘉靖帝点头道:“朕其实已经想好了,封他一个散官,空担一个虚职,将来也不耽误他科举之路。” 散官和职事官区别很明显,职事官就是有品级有具体职守的官员,散官就是有官名但没有实际职务的官员,在本朝以前,散官是有品级的,但本朝定职官的时候规定,散官须依职官品级,散官只有名号了。 一听是没有品级的散官,严嵩就慢腾腾挪了挪屁股:“陛下圣明,如此既褒奖其能,又拳拳爱护,使其免受朝野非议。该作何封赏还得请陛下示下。” 嘉靖帝哈哈一笑,显然开怀:“那就从仕郎吧。” 严嵩自然无异议,倒是一旁的黄锦心中若有所思,这从仕二字,乃是皇帝对陈惇这小子的期许,皇帝曾说,希望这小子有南宫之荣,将来金殿陛见,就是好一段佳话。而且虽然本朝取缔了散官品级,但从仕郎这个官职原本的品级是从七品,这正是新科进士殿选授官的品级。 等到严嵩坐着肩舆晃晃悠悠回到内阁,严世蕃正耷拉着眼睛倚在长脚椅上等他。见严嵩走进来,严世蕃就道:“快把炭盆搬进来!” 深秋时节,严嵩老而畏寒,半个月前就已经架上了炭盆。而严世蕃还穿着敞开的大襟,甚至还露出了雪白的胸膛——他与他爹不一样,一日不御女则浑身有如火烧,是典型的阳亢之症。 “爹,皇上怎么说?”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问道。 严嵩用手拨拉了几下炭火,迟缓的神经让他感受热度的时间也变慢了:“吴伯宗这次畏敌失机,皇上能准许他自请致仕,已经是看在你爹我的面子上了,能保全颜面,还不知情识趣快快地滚下去?” “哼,”严世蕃怒道:“王忬一到浙江,调了三路兵马来,指挥抗倭,傍若无人。他调走了兵马导致杭州内无守备,倭寇趁虚而入,围城不下,吴伯宗不过是闭城自守,怎么反而要担畏敌失机的罪名?” “说地是不错,可你瞧瞧台州知府谭纶,率百姓死战五日,竟能守到大军驰援,会稽、嘉善县令与城共存亡,城破自尽,义不授辱,”严嵩道:“再对比一下吴伯宗,皇上能不发怒吗?何况罪责不是他担,而是布政司上下官吏,都有申饬——这就是皇上对浙江布政司余怒未消,又听了李默老儿的挑唆,连消带打借题发挥呢!” “果然是那老不死的,”严世蕃一只独眼露出阴狠的光来:“爹,李默挡咱们的路,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总不能看着他一日日得了势,养虎遗患啊,如今李默圣眷和您比肩,又有一个好学生,今年若是做了会试主考,那就桃李满天下,到时候更难收拾了!” 严嵩眯起了眼睛并没有说话。因为其实他知道,李默性子耿直,官场上其实也得罪了不少人,完全没有和他勾心斗角的本钱。这也是当年李默趁着外察黜落许多严党的人,而严嵩竟能容忍下来,没有算账的原因。可如今李默自恃于此,在他身边竟渐渐汇聚了许多反对严党的人,这是严嵩不能容忍的。 而且他也害怕,皇帝这些年对李默的宠爱,竟渐渐与他持平,是不是有让李默取自己而代之的意思—— “爹,皇上叫你过去,”严世蕃似乎是他爹肚子里的蛔虫,眼睛一转就知道严嵩在想些什么,顿时一笑道:“是不是和你商量了想要设江南总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