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舟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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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萋萋,雾雨茫茫。77dus 江畔的残旧古渡上,轻飘飘近来一叶扁舟。 俄尔。 芦苇丛中一阵晃动,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儿声响,突兀钻出个牵着毛驴儿的道人来。 “船家。”道人拍打着蓑衣沾染的露水,半是抱怨半是玩笑,“要坐你一趟渡船,可真真不容易。” 这道人打扮颇为奇特,外罩的道袍还像个模样,可隐隐露出的内衬以及脚下踏着的靴子,都不似中原人家。特别是背上还背着个长长的木匣子,腰间还悬着一柄无穗长剑。他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来。 “我沿着这河岸走了几里地,在雨里泡了几个时辰,才终于找着你这一艘渡船。” “世道不好么。” 船尾扶着撸的艄公慢吞吞回应道。 这是个干瘦佝偻的老人,焉丝丝的没什么生气,声音、动作都像生了锈的齿轮,带着微微的滞涩。 “水里飘的死人比活人多,就说道长你,还是老朽这月来第一个客人。” “那可真是不胜荣幸。” 道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驴。 船夫会意。 “无妨,尽管上得。” 话声刚落,那毛驴嗖的一下就蹿上了小船。这驴毛皮油亮,身子肥实沉重,当即就压得船头一沉。小船像个进了浅水的鲤鱼,顿时“扑腾”起来。 但船家却不慌不忙,只把长撸往水里一摆一搅,小船竟立时平稳如故。 见状,道人才上了船来,拍了拍毛驴的脑袋。 “驴儿顽劣,惊扰船家了。” “无事,客人欲往何处?” “对岸即可。” 船夫闻言,不多耽搁,当即摇撸驾船离开渡口。 只是没出十来步。 “且慢开船。” 岸边传来一个声音。 “捎某一程。” ………… 第二个客人是一个武夫。 腰悬长刀,虽然有些旧身披甲胄,虽然有些破。但终究是兵甲俱全,可却全然不能使人联想到“勇猛”之类的词汇。 概因此人身形枯瘦,须发好似深冬的杂草,脸皮上垮塌着层层叠叠的褶子,大大小小的褐斑胡乱散布。 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上船时极其狼狈。 像是在水里泡了几遭,又被扔进风里吹了几天,也不知在这河边困顿了多久。 哆哆嗦嗦,摇摇欲坠。 道人见了,赶紧从行李取出一张毯子和一壶烈酒,递给他。 老兵道了声谢,便窝在一边,一言不发。 而另一边,船家已然再度发船。 一棹一棹摇开水波,离了古渡,轻飘飘往对岸滑去。 ………… 江上的雾气比之岸上还要浓重许多,像是一层棉絮铺盖在水面上。而偏偏江水又极静极缓,若非撸棹分开水波的轻微声响,真教人以为不是行在水上,而是浮在雾中。 船上。 老兵还在哆哆嗦嗦道士只是闭目凝神驴儿则探出头去,试图嚼上一口那棉絮样的雾气。而那船家却好似变得有生气许多,动作间也不再滞涩,佝偻的身子也挺拔了不少。 他忽的开口提议道: “小船渡河缓慢,要不然老朽为二位讲个故事,聊以解乏何如?” 老兵一言不发。 道人却饶有兴致地睁开眼。 “好啊。” ………… 左近的码头有个叫王二的男人,这人是个无赖汉,平日里靠捕些虾蟹过活。他没有家室,又是个穷光蛋,只能住在码头边上的窝棚里。 某天夜里,他到江边起解,忽的发现,有个披着蓑衣的人在码头停泊的客船边徘徊。他心疑是踩点子的水匪,不敢吱声,只是躲在芦苇丛里小心窥视。 只瞧见蓑衣人徘徊了一阵,冷不丁跳下水去,在其中一条船的吃水上挂了一角铜铃,而后竟是没入水中不见。 第二天,得到消息,说是那条船被风浪打翻,整船人都被江神所吞! 王二惊骇之余,竟然起了歪心,于是每到半夜,就悄悄潜入芦苇丛中窥探。时而,就能撞见蓑衣人出现,挑选某艘船挂上铜铃。但凡被其选中的,出码头不远必定倾覆,船上的人也更是无一得免。 于是他就晓得,这蓑衣人一定是江神使者,被挂上铜铃的船,就是挑选给江神的祭品! 王二是个穷疯了的无赖,竟然借此牟利,靠着泄露水上行船祸福收敛钱财。 数年下来,这段水路竟然鲜有沉船之祸,而王二也渐渐积累成家赀万贯。 只不过有一日,地方突然闹起了匪乱,他害怕被波及,无奈之下只得乘船去对岸暂避。 那日也是这么个天气,细雨蒙蒙江景难辨。 王二带着他的万贯家财、妻妾子女上了一条渡船。 上船前,他还特意使人绕船转了一圈,确认了没被挂上铜铃,这才开船渡江。 可到了江心。 突然间,雾气大作,两岸皆茫茫不见。 江面上也是风急浪涌,舟船颠簸,同时听着一阵细细的铜铃声。 王二循声看过去。 亡魂大冒。 原来橹柄上悬着一枚铜铃,旁边的船家摘下斗笠,赫然就是那蓑衣人。 ………… 随着船家的故事结束,小船也渐渐往江心靠拢。 雾雨愈加浓厚,岸上景物渐渐难辨,天上的日头也在雨云后,晕染成一团泛着毛刺的大块白班。 “这么一说。” 配剑在腰间支楞着不舒服,道人把它解下来,横在膝上,而后笑道。 “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 …………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今日要说的这个李四,就是个江面上载客讨食的船夫,但此人心眼坏手段毒,是个水上的活阎罗。要是哪个不明就里的上了他的船,到了江心,保管把船一横,问你要吃“板刀面”或是“馄饨面”。 什么意思? “板刀面”便是一刀剁死了,再扔进水里了事“馄饨面”便是让你自个儿跳河,免得脏了他李阎王的刀子。 可是这一来二去,李四的名声传遍了大江两岸,好比三伏天里的臭狗屎,人人都绕着他走。别说“板刀面”、“馄饨面”的把戏,就是正常的营生也是做不成了。眼瞧着要饿肚子,他情急之下,到处于人赌咒发誓,说是从此改过自新,要是再作那缺德买卖,龙王爷保佑他自个儿吃上一回馄饨面。 可是。 谁能信他?谁敢信他啊? 但世上事谁说得准?有天夜里,李四睡得迷迷糊糊,忽的听到门外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原来是个外地人着急过江,找到了他的头上。 好不容易有一单生意,他自是喜不自胜,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 刚开船的时候,他还稍稍记得发下的毒誓。可伴着渡舟离岸渐远,月色渐渐明朗,照得客人包袱露出的缝隙里,白晃晃地映着银光。 却是好几锭银元宝! 这可勾得他满肚子坏水混着口水往外淌,自然故态萌发,到了江心,照例把船一横。 这客人身量长大,看来孔武有力,李四心存顾忌,只敢提谋财,不敢说害命。 而这到了江心,四面无个着落,水波看似平缓,实则暗流激涌。 那客人无奈,只能言道:钱可以给,但不能白给,须得借! 李四不恼反喜,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怕对方报官?再说了,他李四泼皮一个,就不晓得“还”字儿该怎么写。 当下便是一口应承! 接下来,到了对岸,客人匆匆没入夜色,李四平白得了七锭大元宝按下不提。 单说旬日之后,这笔天降横财就被李四花了个一干二净。某天从宿醉中清醒,缸中已然无米。他又想起,那个客人走时落下了一封折子,装裱精美也许能换几个钱花花。 可到了当铺,他就被人给轰了出来,原来那折子是份路引,还不是阳间的用物,上头写着: “黔中人黄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客死山东,今着令返乡归入鬼籍,牒城隍、社庙、关津河渡主者,不得阻截亡魂。” 李四还在晦气,转眼就被一帮子人给围堵起来,七嘴八舌要他还钱。原来这些人全是他关顾过的赌档、妓坊、酒楼的管事伙计。他这些天花出去的银钱,今天全部变成了纸灰。 他被逼的没办法,只好答应加倍偿还,可到了晚上,他就偷偷跑到对岸,躲债去了。 然而,到了对岸,半夜就有鬼来敲门。 原来那个客人就是“路引”上客死山东的“黄某”。 他因恶了河神,滞留在北岸许多时日,只得借着李四瞒天过海,因为害怕关神察觉锁拿,所以才不敢和李四纠缠,并在上岸后匆匆离去。 他这次找上门来,一是要回路引,二是催还欠债。 李四吓得肝胆俱裂,自然不敢不依。 然而。 真是无赖人撞上了无赖鬼,借出去是纸钱,还回来就要真钱! 这下子,李四是白天人催得急,晚上鬼逼得慌,两岸都不得安生。 百般无奈,李四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驾船到了江心,凿穿了船底,自己请自己吃了一回“馄饨面”。 ………… 故事讲完。 一片寒烟凄迷里,道人笑道: “倘若让船家这位江神使者撞上贫道这个黄某,场面该是如何?” “那岂不正好鬼打鬼。” 旁边插进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原是那个老兵终于缓过点气来。 船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老哥哥这是往哪儿去呀?” “解甲归田。”老兵拍了拍腰刀,“返乡探亲。” “这可奇了。” 船家却是突而笑道: “世上乱纷纷打成一团,只听着哪里又拉了壮丁,没见过哪位兵丁被放还的。” “老哥哥莫是逃兵吧?” “呸!” 老兵当即勃然变色,啐了一口,骂道: “我要是逃兵,你这厮就是水匪!” 他抱拳遥拜一礼,开口解释道: “我在北疆效命,随燕折冲御敌有功,太守怜我老弱,故许我卸甲归田。” 说完,又冲着道士拱手一礼。 “我被江水所阻,滞留在岸边许久,风吹雨打,差点丢了老命,亏得小道长的毛毯与烈酒呀。” 道人摆了摆手,不敢居功。 而那船家嘴上没个着落,又调侃起来。 “那就更是奇了。” “前些天,日头暴晒,我在江上徘徊许久,也没见着您这位人物。今日阴雨天,您就冒出头来。” 他顿了顿,嬉笑言道。 “老哥哥莫不是道长故事里那般,是个返乡的孤魂,不得路引,过不得江河吧?” 这老兵脾气倒好,虽然气得脸上褶子直抖,到底没动手,只是骂道: “我要是返乡的孤魂,你就是摇船的野鬼!” 不料,船家却是哈哈大笑: “若是野鬼,倒也快活,不会被盗匪欺凌,也不必遭徭役赋税催迫。” “只是老哥哥你可知道,这左近官军、贼匪轮流来过几遭,常常有阖村被屠,尸骨不得收敛,魂魄不得超脱的。莫说夜里,就是这阴雨天,常有整村的怨鬼出没作祟。” 他意味深长。 “老哥哥,你多年未曾回乡,可要当心咧。” 这话可忒恶毒,但那老兵却反倒平静下来。他嗤笑了一声,把毯子和烈酒还给了道人。 “咦?” 老兵望着茫茫的江面,面作疑色,好似发现了什么。 船家随之转头看去。 可这一霎那。 那老兵忽然暴起。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直劈船家的面门。 可那船家也颇为机警,关键之时,竟然稍稍偏开身子。 这要命的一刀便错过了面颊,落在了肩上,去势不止,嵌进了肩胛骨里。 老兵拔刀再欲砍杀,到那船家却死死抱住刀子不敢撒手。 一时间。 血肉迸溅里。 两个垂垂老朽竟然较起力来。 可没一阵。 老兵终究更衰朽许多,渐渐相持不住,不禁大声叫道: “小道长快来帮我,此人是水匪!” 然而。 那道人像是吓呆了一般,仍旧坐在那里,从始至终,屁股都没挪一下。 “唉!” 老兵急得一跺脚,一咬牙,舍了长刀。 身子一缩一涨,眨眼就撞入了船家的怀里,手上寒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枚短刀。 这老兵看来行将就木,杀起人来手段却熟稔得骇人。 下手又准又狠。 短刀照着肋下就捅了进去,再顺势一搅。 顿时,船家的身子就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吱咯吱”叫唤了几声,当即没了声息。 老兵踉跄了两步,剧烈喘了几口粗气。 “小道长莫慌,我不是歹人。” 歇息了许久,他才摆了摆手,冲道人解释道。 “我老家不在别处,就在对岸。左近有个叫作潇水的小县,我家就在临近的村子。” “故此,这条水路我是再熟悉不过。要想渡河哪里需得着这么多时间?分明是船家借着雾气,故意在江心打转,要想图谋不轨咧。” 他断定。 “此人定是水匪无疑!” “我看未必。” 老兵诧异抬起头,却见着道人指着船尾。 “不信,你且回头。” 老兵听了满心疑窦,他方才只以为道人是被他暴起杀人给吓傻了,可现在看来,倒是冷眼旁观更多些。 也是。 这世道,挟刀配剑孤身行走的,哪里会是易于之辈? 他一边警惕着道人,一边侧身看去。 但只一眼,便是目瞪口呆,汗毛倒竖。 船尾的地方空荡荡的,那船家的尸身已然不见踪影,只有一长一短两把刀子,跌在一摊稀烂的泥浆里,腥臭难闻。 他少时从军,老朽得归。杀了一辈子的人,断然能够确定,自己那一刀切实捅进了要害,是半点挣扎也不会有的。 可是,尸体呢? 入目所见,只有愈来愈浓重的雨雾,随波轻摆的长撸,以及…… 他眼珠子一颤。 船撸的握柄上悬挂着的一角铜铃。 不知哪里涌来一阵风。 “叮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