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风浪方激起
绝大多数时候,干工作都是三分之一在干,三分之一在看,三分之一在捣乱。而往往,这捣乱的三分之一却是过得最潇洒、活得最滋润,也是最有实际利益的,还不用承担风险。 每每想起也总让人气结! 我不仅感叹,自己偏偏是那真正干的三分之一,所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觉得累,特别累。既要面对工作的压力,还要防范背后的黑刀。这种心灵扭曲的感觉,让我觉得心中难以言表的疲倦。 有时候真想扔下这一切,就这么一走了之,却又有太多的放不下,终归不想半途而废。所以不到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刻,我还是一直在坚持,紧紧咬着牙关,走在一直走着的路上。 这屋里的李友欢似乎是不会立即离开了,听意思,他重新架好了床板,嘟囔着抱怨了几句,什么干嘛要受这种罪之类的没用的话,便准备休息。也是,这深更半夜,又是荒郊野外,没有紧急事项,谁愿意大半夜的赶路呢? 不大会儿,这个家伙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应该是睡着了!我轻轻推开窗户,像只灵猫一般窜进了屋里!向着床上的李友欢潜行过去! 我不是来做别的事,就是来确认一眼,这个人可确是兵部郎中李友欢,是不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人!全力运起寒晶诀,我的体表几乎没有了温度,身体移动所带来的各种影响也减到了最小。 几步迈出,我像鬼魂般飘到了床边,屏住呼吸,探头借着窗户纸透进的微弱光线一看,是的,是他!真的是他!是李友欢!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一旦确认是他,说明这件事牵连甚广,可能就比想象的要复杂了! 涉及的人,可能至少包括他刚才说过的——兵部左侍郎武毅璜、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会牵扯其中,但真正指使的人到底是谁?这个真的让我无法推断,或者说,我真的不愿去想。 因为据我所知,武毅璜并不完全是张四维一个战壕里的人,他属于中间派,既不帮助张居正,也不帮助张四维,但却一直活得很好,位置也很稳固。 有人说,这些中立派是最危险的。因为平时,这类人往往两不相帮,可是一有了事,这一类人却肯定会被两伙人联合倾轧!最先要干掉的就是这些人! 可这武毅璜依旧生存的很好!就这样在夹缝中愉快的生活着,当着自己的官儿,稳定的宛如磐石! 当今朝廷中,既不是张居正一派、也不是张四维一伙,依然能这样过日子的,只能说少之又少,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可武毅璜依然做到了,那只能说明——他有靠山!比张居正、张四维更大的靠山! 那是谁!? 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一股寒气自背心升起! 张居正在当今朝中,可谓说一不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比他还厉害的靠山...... 便只能是..... 李友欢睡着睡着,忽然打了个喷嚏,似乎要翻个身!我又鬼魅般的闪到窗边,等了半晌。确认他并没有醒来,才悄悄掀开窗户,窜了出去。 不大会儿功夫,九鬼政孝和墨回来了,他们没有带来我想让他们带来的人,原因很简单——那两个搞破坏的人,跑出没多远就被人伏击了!不是跟去那两个人,因为那两个人并不是操刀者,他们只是去监视别人,确认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 而看到结果以后,他们便开始向这间屋子返回,估计是要回来向李友欢复命。 我们静静的潜伏在屋后的伙房边上,避风的地方。这风,真的是一刻都不曾停啊! 又过了一小会儿,那两个黑衣人返回了此处,进去后,我听到李友欢醒过来的声音:“嗯!你们......你们回来了?办的怎么样?” 一个明显是用布蒙着嘴的声音答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友欢笑道:“很好!我明天一早就回京师,将此事禀报武大人和张大人!你们二人继续留在这里,看着接下来的情况!” 二人领命,也不含糊,就出门去了。我看了看墨,墨会意,一个人悄悄跟了上去。而我则和九鬼政孝一起,悄悄返回了大营。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的就让九鬼政孝赶去京师北门等着——等着李友欢。 据九鬼政孝汇报,大概十点左右,李友欢骑着匹马,晃晃悠悠从北门进了城,一路穿街走巷,尽走偏僻处,拐弯抹角到了兵部。 进了兵部大院,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又离开了。这次却不骑马,而是徒步去了一个地方——张四维的家中。 再出来后,仿佛若无其事,又返回兵部去上班了。 站在城头,听着九鬼政孝的汇报,我心头一片清明。没错,这个和我想的一样,果然是武毅璜和张四维合谋的事!这说明......说明武毅璜身后那个人,已经等不及了吗? 我心中反复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却并不做声,直到中午时分,见到巡城回来的叶思忠,我方跟他说了一声,就说有些事要回一趟京师,可能明天方能返回,请他在这边多多留心——昨晚有人破坏绳索的事我已经告诉了他,但那几根损坏的绳索却没有被抽掉——而是私下提醒了工头,那几根绳索可能有问题。 那工头也是十分警觉,见我们明知道绳索有问题,却仍然让他拿着用,眼珠子一转就明白,我们是想打蛇随棍上,一举拔出最深处的那支黑手!所以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却让手下人格外留心着些。 果然,在拉到第二块长条石的时候,几根被动了手脚的长条石前后脚发生了断裂! 长条石脱离控制、滚落下去!但因为工人早有准备,很轻松的便躲过了!当然,这样的事在修筑长城中的确是经常发生的,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就被揭过去了。 而我之所以提醒叶思忠,就是怕那两个监视的黑衣人见事故没有发生,再找其他的办法来捣乱。 叶思忠应了。我便带着九鬼政孝和不悔,还有刚刚赶回来的墨一起,徒步出了关城,走到无人处,方才上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两名下忍牵着的马,直向京师方向而去。 到了京师,我却不进北门,而是绕了个大圈,从西门进了城。又兜兜转转,悄悄来到了我的目的地——首辅张居正的家中。 见到张居正,还是在他平日里看书、写字、批文件的偏厢书房,屋里的中药味越发浓重了,闻气味,似乎除了之前的补药之外,还增加了一些更加令人心智活跃的药材。 悲观的看来,张居正的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现在可以说是靠着吃药吊着命吧! 我心里无悲无喜,尽管知道面前这个尚不足甲子的老人将要在不久后死去,但我依然没有悲伤,理由很简单——这个是我一早知道,努力去改变,却依旧改变不了的事。我不会为这样的事感到痛苦,就像我无法改变昼夜更替、春秋变换一样。 张居正对我的到来似乎很惊讶,似乎又不那么惊讶。他示意我坐下,坐在他右首下的小椅子上,笑着问我道:“遇到什么困难了?说说!” 我沉吟半晌,方才将我遇到的事、我查到的情况和我的一些猜想说了出来。 随着我说话,张居正一开始微微笑着,渐渐变得严肃,到了最后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他端着暖手炉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看得出,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那种被背叛的愤怒! 过了许久,张居正抬眼望着我,平静的问道:“启蓝,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总觉得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因为我觉得我将要说出的事实,对面前这位鞠躬尽瘁一生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残忍——尽管我从历史上后来的事情中早就知道,事实比他想象的更残忍,但我依然不忍心说出心中所想的话来! 张居正笑了笑,把暖手炉托到眼前看了看,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欣赏了半天,方才笑着低声道:“你是怕我承受不了?所以才不说?” 他身体的姿势保持不变,眼神却定定的扫向了我,微笑着道:“孩子,我可以的。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着,他放下暖手炉,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上,轻轻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寒风吹了进来,吹得他几乎一个哆嗦!而他很快坚持住了。 看了看院子角落的那颗松树,张居正笑了笑,又放下窗户,一步步踱到我面前,笑道:“自嘉靖二十六年,我入仕以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但始终保持着一颗初心,那就是一切为了大明!” 说着他看着我,又笑了笑,方缓缓说道:“直到今天,直到你说完这些,我的初心依然没有改变——一切为了大明!” 说完,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整了整官服。用一种平静的令人心悸的眼神看着我道:“启蓝,你我都是站在时代前沿、风口浪尖的人。我们这样的人,面对的既有面前的大山,还有背后的冰冷,这就是你我的宿命!” 说着,他给旁边的空杯子里到了一杯茶,递给我道:“唯一的不同,你还有选择!而我......已经没有的选择了!” 说完,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接着一饮而尽! 我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恶狠狠的,用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道:“我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权臣的道路,就没有想过要得到善终!既然命运如此厚待我,让我至少身前能任凭己心行事,那我又何必在乎身后的更多呢?”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恢复了平静,转头笑着看着我道:“启蓝,我为了大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我做不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背叛他!” 说着,惨然一笑,低声道:“哪怕我明明知道,我最大的敌人、对我最恨之入骨的不是张四维,不是武毅璜,也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恰恰正是......我一心一意辅佐的——当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