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7.密谈三更夜
屋里剩下我们三个人,自然便可以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我照例先讲了几年的大概经历,当然不同以往的是,华梅在一边帮我说了不少,也让原本单调的叙述变得有声有色,屋里时不时的爆发出欢声笑语。 一不小心聊到了二更天,这一天到晚的舟车劳顿,华梅到底还是女儿家,精力上不济,便早些回房去睡了。 方才华梅在侧,我和李再兴只聊了高兴的事,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还有很多比刚才所谈之事重要的多的事没谈,于是我们都待着没动。 茶都喝的淡了,仆役们为我们重新换了茶,是我带回来的南洋红茶。李再兴微笑着端杯,抿了一口又放下,直视着我问道: 启蓝,我听张江陵临终前说,你上次走之前他交托了三件事于你,你可有遵照其遗愿而行事? 听到这话,我立即放下茶杯,郑重的望着李再兴,正色道:二叔祖去之前,曾言道此事乃我二人之间秘密。既然告诉了您,那便是毫无保留之意——这几年,我已经生死风雨无阻,其实大半都是为了完成这几件嘱托。 李再兴点头,神色平和:说说吧,张江陵曾言,若是启蓝能完成其中两件公事,至少可保大明朝江山不失于万历及继任之君,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既然说到了正事,我也不再含糊,便开始一五一十的讲起了那三件嘱托。 首先说的却是二叔祖飘零海外的女儿一事,因为是私事,我说的很简单,只说她很好,嫁了好人家,如今已与丈夫一起,将事业推向了新大陆。 李再兴嗟叹不断,直说我万水千山,终究还是把人找到了,实属不易。好男儿言出必践,值得嘉奖,张江陵九泉之下也可含笑。只愿索妮娅一生安好,平稳顺利。 接着,我又讲到了当初在东瀛的那段经历,我在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之间平衡斡旋,终于维持了东瀛的割据之势。 李再兴一生都在为军事操劳,自然明白一个分裂的东瀛对大明而言具有多么巨大的价值和意义。 你做的很好,启蓝。若是东瀛当真为二者其中一方所统一,则必将爆发出势如洪流的破坏力!如今虽然军势鼎盛,但其彼此猜忌甚深,我方大有机会令其内斗共杀!若是大功告成,启蓝你当为首功! 我摇头笑了笑,内心如表情一般淡然:几年的风雨,我的心已经淡了。这次回来完全是为了履行二叔祖当年的嘱托,却是全无心于仕途的。我只是担心,战事未必会如您所期望速战速决,恐怕这仗会且有时日要打。 李再兴皱眉不语,良久方道:你估计要打多久? 我想了想前世,这一仗打了足足十年!尽管这一世的敌军一分为二,但总量依然在那里,想要速战速决实属痴人说梦。 于是我思虑再三,给出了答案: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具体还要看战事进展如何,但再短却是难上加难。 李再兴点头:高丽国土狭窄,国民孱弱,王室更是软弱无用,平日里吟诗论道清谈闲聊极为在行,但二到最后,已经着实声色俱厉,我听的一头大汗,只能唯唯诺诺连声称是。 他见我明白事理,方才颜色稍霁问道:你此去高丽作战可有初步的作战构想?如此大战,又岂能不提前谋划徒逞意气之勇? 这完全是一位长辈一位业内最资深的专家给予我的最深切的关心和提醒,我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于是我沉吟片刻,方才郑重答道:羽柴秀吉与柴田胜家敌对已久,彼此难以克下。但时至今日,柴田胜家年岁已六十有六,据线报,其自去年以来身体大不如前,估计寿算所余无几 李再兴饶有兴致的道:你是说,柴田胜家如今是强自坚持攻打高丽? 根据夙的线报,情况的确如他所言,我便应道:正是!柴田胜家如今健康每况愈下,估计归天也在不久。但他自身并无子嗣,仅有几个养子,如今这些养子为了继位之事各怀鬼胎,却有可乘之机。 李再兴嗯了一声:若是如此,的确予我可乘之机。但若是柴田氏忽然陷于内斗,等若掎角之势突然塌其一角,只怕均势不再,羽柴氏一家独大,反而于战事不利。 确有这个担忧。我答道:若是羽柴军势万众一心又一家独大,则确实有此担忧。但事实上,羽柴军势内部杂音繁多,绝非铁板一块!故若是柴田氏生乱,只要运作得当,羽柴氏的军势亦有可能土崩瓦解! 李再兴听我讲的有道理,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许。抿了口茶,低声道:心里有数就好,且不可贸然行事! 我自应了不提。 李再兴放下茶杯,再次沉吟问道:听张江陵说,他对辽东那人并不放心 我压低声音答道:正是!李成梁自四十岁起家,至今日已在辽东经营几十年。连其本人及其九子个个封侯,已成地方一霸! 李再兴盯着我道:我在任上时也素知,李成梁结党营私勾结朝臣,如今的辽东已成李氏的国中之国。但正因如此,才让东北有了一道坚强藩篱,护住国门,不知启蓝以为然否? 我摇摇头,第一次反驳了李再兴:先师曾言,代大明者,必为东北关外的女真人大清!近年来,因李成梁明征暗保,建州女真人努尔哈赤已成燎原之势,必将于日后统一女真诸部,成为大明朝心腹大患! 李再兴沉吟道:自洪武皇帝开国以来,散居白山黑水一带的女真族常年征战,分化为建州海西东海三部分,由奴儿干都司管辖。建州女真居住于抚顺关以东,鸭绿江以北的长白山南麓;东海女真散居于长白山北麓乌苏里江滨海及黑龙江中下游;海西女真最为苦寒,世居于松花江及其上游的辉发河乌拉河以及东辽河流域。如此三部世代攻伐,各自为尊,长期无法统一,难道启蓝认为他们不日便能一改格局就此统一不成? 我非常肯定的道:正是!李成梁与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向来有旧,关系难以言明。在他手下,女真三部相争之时,但凡建州女真占优,李成梁便默不作声;一旦另外两部占优,李成梁便立即起兵征讨。如此一来,平衡尽破,建州女真统一三部威胁北疆绝非虚言恫吓啊! 李再兴正要说话,外面的仆役进来添热水,他立即住了口,把茶杯往前轻轻一推,由得仆役给茶杯里加了热水。 老仆又给我加了水,却是悄声对我道:姑老爷,李老爷他贵体欠安,且不可让他激动心怀熬夜难免! 说完,他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望着李再兴问道:伯父,时辰不早了,不若就此歇下,明日再谈不晚。 李再兴却洒然一笑,混不在意:莫听老李在那里危言耸听,我自家知自家事,哪有如此脆弱? 说着他盯着我问道:对辽东之事,启蓝有何思考,但说无妨! 我回望着李再兴,只见他两眼通红,很明显他的情况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是见这位老人一脸坚毅,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如实说道: 我此去辽东,一则率水军以抗东瀛军势,另一方面,也有查探李成梁实情之意。若是事有挽回,我或可灵活处置,解决大明北方危机。若是李成梁与女真人穿插过深无法挽救 我端起茶杯,在李再兴的注视中大大喝了一口,便重重将茶杯贯在桌上! 屋里一片沉默,我们都没有说话。良久李再兴才哑声开口:李成梁与京师官员多有勾结,若是启蓝对他不利,只怕会反噬自身也未可知! 我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伯父,晚辈早已将荣华富贵置之度外,今日回来,便是为了还二叔祖一个夙愿!此心日月可鉴,绝无虚言! 李再兴重重点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你自去干吧,不愧为我李家的贤婿!方才所议之事,我定当密函致书申时行,着他与石星早日斟酌。如此国事无忧,只是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只能静静地听着。 启蓝你能一心为国,我甚欣慰,但你与华梅终身大事又当如何?华梅两度归家,情况已尽和我说了。你和那贴身女侍之事我也尽知,此女舍身护主真情可嘉。故只要你善待华梅,我也并不禁止你与其他人相好。只是,你们终究将于何时成亲?我来日无多,不知到底能否看到子孙满堂之时了。 我心中再次一紧,追问道:伯父,您的身体到底...... 李再兴苦笑道:早前郎中已为我确诊,由于早年长期在海边征战,湿气早已浸透五内。再加之这些年日夜操心,华梅母亲又去了,我更是心怀皆伤。如今只盼这唯一的女儿能嫁入个好人家,便再无介怀之事。孩子,你可明白我这父亲的良苦用心? 一时间我竟哽咽无语,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方道:待我前方战事稍息,我便回来成婚!伯父您好生将息身体,必能见得儿孙满堂之时! 李再兴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方才对我笑道:只要你好生对待华梅,我便安心了。只愿你不要再像前回,也是一去不回才好!我这把老骨头是确实在等不住下一个六年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却见一人掀开门帘,飞也似的跑了进来,一头扑进李再兴的怀里,哭叫着父亲,却不是华梅又是谁呢? 李再兴默默的轻抚着华梅的秀发,昏黄的灯光下,我竟觉得眼前的东西再也看不清,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