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山上不归人 第一章 悲天剑 (上)
玄黄天下西南,一座大雪山。雪山之大,方圆千里,沿山脚数十郡城,人口百万;雪山之高,直插天穹,不见峰顶。 山下的人,千万年来,也曾见过有人登上这座高山,却从未曾见有人下得来过。 所以这座大雪山,名不归山。 不归山上,并不是如人们想像般寸草不生的荒凉景象。雪山之巅,有一大片凹陷下去的广袤盘地,形成方圆数十里的沃野平原。 平原的南面,是一带坡度平缓的丘陵。 有大大小小百余间房屋的思安寨,犹如一块小小的补丁,打在青翠丘陵和广袤平原的交界线上。 思安寨中,一座庭院宽广,朱门漆柱的豪阔府邸,有十几个鲜衣照人的少年,正在院中练剑。 只见剑光霍霍,起若雷霆电闪,罢若江海凝光,一众少年,身法剑势,都卓然不凡。 府邸大门之外,门头高挂的“行知学堂”四个大字,在煦暖的晨曦之中,熠熠闪光。 这便是思安寨族长任净芳之子,族中第一剑客任重山主持的文武兼修学堂。族中富足人家的子弟,多半会送到这行知学堂来,上午学剑,下午习文。 寻常陋巷之中,多有村居小院,虽然简陋,亦有少年,在家主督促之下,刻苦练剑,挥汗如雨。 整座思安寨,若非农忙,就都是这样一番景象,巷道中,鸡犬相闻;院落内,少年倜傥,剑光飞舞。 寨门外,一条大路,蜿蜒穿过田野,通往三数里外,一座雕琢精美,历经数百年风雨洗刷的古老石桥。 桥下弯环小河,自西往东,穿越整片平原,去往东边的披云大泽。 河上这座桥,长逾三丈,名为“迎圣桥”,是思安寨通往平原,去往外乡的唯一通路。 这迎圣桥的构造装饰,极其讲究。青石栏板,块块精雕细琢,都是形貌古怪,姿态各异的仙人浮雕。 根根望柱,顶上端坐仰首石狮塑像。只不过,东面桥栏正中的那一根望柱上的石狮,却不知那年那月被损毁了。如今常年这跟断头望柱的顶部,常年裸露着一根如拇指粗细的锈铁条。 迎圣桥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材精瘦,衣衫破旧,满身土木尘灰之色。 少年名叫任平生,是村中唯一的猎人任强之子。 任平生也在练剑,从他身形闪转,举手投足,都可以看得出是在练剑。 可是他剑招生疏,身法古怪,手足生硬,一招一式之间,全无连贯接续。 更为古怪的是,少年手中,根本就没有剑。连根替代的木剑,甚至棍子都欠奉。两手空空,只是右手指掌,做了个虚中握剑的手势。 但是任平生依然练得如痴如醉,孜孜不倦。三年来,日日如此,风雨不改。 思安寨中,任氏一族,人人练剑,人人有剑;除了猎人任强一家。 各家家长,或亲自教授子女家传剑法,或家底丰厚者,将子女送往行知学堂。唯独猎人的儿子任平生,学剑无门。 所以自八岁那年起,任平生突发奇想,认为迎圣桥上的十八幅栏板浮雕,必然蕴含着十八式无上的剑法秘笈,于是自此沉迷,日日闲暇时,就会来到桥上,空手模仿栏板浮雕人物的姿势,自悟剑招。 为此,任平生没少受村中同龄少年,甚至成年长辈们的讥笑嘲讽。 十八式一次次使完,任平生已经衣衫湿透,疲惫不堪,双手扶膝,弓着身体喘气。这个姿势,正好双眼又对上了“栏板剑法”的第一式,名为“天怒”的人物浮雕。 那一招“天怒”,按任平生的理解,应是在拔剑瞬间,即飘身而前,挥剑而去。 他直起身来,打算继续练。 右手虚握,悬于脑后,目视右侧,准备出剑突然,少年的目光停在了那根露出望柱顶部的锈铁条上! 这不就正好是一把剑柄铁芯的大小吗?少年突发奇想,练这天怒一式,始于拔剑,岂能无剑可拔。 于是任平生横移两步,肩侧斜对那根望柱,右手反悬,握住铁条。 “起!”随着一声清喝,少年奋力拔剑,奔跑,挥剑,过桥,出击,动作难看,但一气呵成。 身心沉醉在剑招中的任平生,没有注意到,拔剑的瞬间,侧后方的断头望柱砰然碎裂;更没有注意到,手中的铁条,已经生生带出一根锈迹斑斑的破旧铁剑! 好重! 任平生突然感觉右臂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重量,扯得往下一沉。他这才发现,右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阔刃铁剑! 少年茫然不知所措——哪来的铁剑? 然而,这样的茫然,瞬间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醒。那声响如雷鸣,如炸裂;眼前飞起一片漫天尘灰,遮蔽整个视野。 桥不见了! 整座石桥,瞬息间化作碎石尘埃,碎落河中。 剑出石中,石桥垮塌。略一回顾方才拔剑的情景,少年隐约猜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任平生站河岸上,怔怔出神;或者说,是因为害怕而失魂落魄。握着那把锈铁剑条的右手,不觉紧了一紧。 他目光快速闪烁,也就是稍稍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拖着那把与瘦小身材极不相称的巨大剑条,拔腿就跑! 三年来,他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现在剑有了,去他的古石桥 ~~~~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超脱尘俗的世外仙人,百年千年,修的无非就是这样的一番逍遥境界。 玄黄天下,无数大大小小的山上修士宗门,都是奉鸿蒙山太虚神殿为尊,信奉太一道教。 此时的鸿蒙山巅石坪上,花丛草树之间,有仙鹤翩飞栖息,灵兽奔突出没。 石坪西面的无垠云海之滨,一位头戴逍遥巾,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长髯飘飘,姿态倜傥,一派神仙之姿。 这位老者,便是一手掌控着天下苍生祸福的太一道教天师,贺兰平。 玄黄天下,有灵气充盈的三大原初之地,鸿蒙山便是其中之一。 贺兰平峭立山巅,望着无垠云海之外那一条平直的天际线,眼神幽深,眉头紧锁。 他已经感应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这种气息,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突然,天际线一阵迅捷的波动,如同仙人挥鞭,又瞬息归于平直。 紧接着,平直的天际线闪出道道电光,直击天心。 电光闪击之下,万里如练的天穹,如从天心爆开,那爆炸波浪,冲得天幕高高隆起,牵扯西边那条平直的天际线,再次弯曲,如拉开绷满的弓弦,好像随时便要爆裂开来。 悠悠弥漫了千年的鸿蒙山西岭云海,突然间翻腾不已,数息之间,便是惊涛拍岸,巨浪滔天,如同有大鹏击水,巨鲲翻身的可怖景象。 石坪上原本悠然自如的仙鹤灵兽,纷纷惊起,转眼间尽数隐入东面的花丛草树。 青袍老道神色凛然,眼神变得十分犀利,死死盯着那律动不已的天际线和脚下那翻涌狂暴的云海。 原本在石坪上奔跑玩乐的髫龄童子,顾不得惧怕那峭立崖壁的严厉师尊,惊呼四起,纷纷跑入石坪东面那一丛茂密的仙界琅瑶树林。 此时的琅瑶花树,满树无叶,琅瑶却花开得正盛,花瓣莹白带粉,朵朵透着羊脂白玉之光。 但童子们那顾得上迷恋这绚丽花丛,只顾在树丛间惊慌奔逃,去往东面崖坪上的宫观殿宇躲避。 一个头簪道髻,仪态雍容的中年道人,默默走到天师身后,垂手恭立,似是静静等候师尊谕令。 天穹之变,云海汹涌,足足持续了一刻光阴,才慢慢归于平静,恢复如初。 碧空依然如洗,始终没有出现天师一直担心的雷霆万钧,风雨交加的画面。 “剑魔血脉,苏醒了!”贺兰平的目光依然落在远远天际,喃喃说道,“这悲天剑,也不知被什么样的神通封禁,又蛰伏了五百年,这会终于唤醒了沉寂万年的剑魔血脉。” 他长舒一口气道:“好在太一天庭还没有察觉到,我们作为天帝奴仆,还可补救。否则,一旦惹得天庭震怒,你我虽是人间之上的仙家至尊,万钧雷霆之下,也不过是留得一抔尘土而已。” 身后的中年道人,也顾不得“淑人君子,其仪不忒”,举起灰白道袍的大袖,不断擦拭着额角那不争气连连渗出的汗珠。想来他在山上修行那么多年,都未曾听见师尊说过这等重话。 老者从远处收回目光,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便落在了中年道人紧张的脸上,微微颔首道:“王璟,你随我修心六百年了,却仍是如此妄心不净,七情不断,何以成道?” 老者目光虽无严厉之意,那名为王璟的中年道人,却不敢直视,惶恐答道:“弟子无能,五百年前哪次,未能一举杀灭了那剑魔后裔一族,断绝了这一桩祸患。” 老者似乎无意向这名弟子施加更多威压,再次转脸望向早已恢复如常的悠悠云海,缓缓道:“上次的事,不全怪你,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得到当年任凤书剑道传承之万一,之所以能够存活脱身,我不相信这其中没有摩天岭那三个老不死在捣鬼。但那件事,既然没凭没据,我们也就不要去怨天尤人了。” 讲完了宽心的话语,天师的脸色有点古怪,方才那“老不死”三字,岂不是连自己也一并咒了! 他转过脸来,神情平静地吩咐道:“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做的,就是用鸿蒙山行者该有的双脚,踏遍这方天下。下次回山的时候,把那支令上苍不宁的悲天剑条,给我带回来。” 天师的语气,并不严厉;但那言外之意落在中年道人的心头,却是字字千钧:如果没有带着悲天剑条,你也用不着回来了。 中年道人领命之后,嘴角微挑,欲言又止。 这一点小心思,又如何逃得过天师犀利的双眸! “我希望你此去,不会成为永别;但是万一你时运真的如此不济,又或者心境如此不坚,那么现在有话,也不必藏再藏着掖着了。” 中年道人松了口气道:“师尊,我只是一事不明;那支剑条,既然深为上天所恶;铸造此剑的人,想必也是对天庭不善的,却为甚么要把此剑名为‘悲天’?” 青袍老道罕见地神色缓和,面带一种十分玩味的笑意道:“打个比方,若是你我之间约了场生死决斗。我走到你跟前,一副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你,然后叹道‘可悲啊,看得见的前程似锦,咋就摊上了我这么个对手’。名为悲天之意,大抵如此。当年剑魔,狂妄得从来不知天高地厚。” 青袍老者突然间面含寒霜道:“如此狂妄之人,也害得自己的子孙后世不得好死。” 中年道人神情一凛,老者说的这笑话,冷得他有点毛骨悚然。 “弟子斗胆再问一句,若是有幸不辱师命,不知那持有剑条的人,该如何处置?” “我们既然替太一天帝照看着这方玄黄天下,就不应该让天下出现令天帝视为叛逆之人。” 中年道人脸上一片寒霜,微微点头。 却见老者双手负后,和颜悦色道:“我鸿蒙山既为天下山头仙家之主,门人弟子,就应该只做仙家的事。这天地异象,北荒城和铁流驿那边,瞎子都看见了。所以下山之后,你可先去西京找常一问。” 中年道人神色愈发恭谨,连连点头,没再说话。 青袍老者叹了口气,悠然转身,去往山巅东面那处藏风崖坪上层层叠叠的宫观殿宇。 老者在花丛之下停了脚步,侧脸对着依然恭立原地的中年弟子道:“如果发现摩天岭那几个老鬼再出来捣乱,你就告诉我。” 说完头也不回,穿过琅瑶花丛,走入瑶光掩映的崖坪殿宇之中。 玄黄天下,亿万太一道教信徒,此时正满怀敬畏,五体投地,震慑于那无上的太一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