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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查贪腐 生死不离 遇故人 第十二回 旧人旧事

    店内燃了香,香意缭绕,轻烟袅袅。迷蒙间,像是有个笑意盈盈的人,在烟中缓缓浮现。落葵低眉敛目,不疾不徐的吹动茶水,热气掠过她的脸庞,扯动眼帘,旧事历历在目恍如隔世,就仿佛入口的清茶,苦中带着一丝丝甜意。

    杏花楼的点心温糯甜净,佐以明前的碧螺春,入口生香,落葵饮了盏茶,凝眸叹息:“杜桂一路上暗中跟着他,没出甚么差错罢。”

    天气炎热,店中门窗紧闭,没有一丝风透进来,不禁越来越闷热,落葵额上渗出汗来,掌柜见状,忙展开一柄折扇,不疾不徐的在她身侧送出凉风:“主子放心,墨公子一切安好。”

    指尖轻叩桌案,轻微的敲击之声,在寂然的店中入耳分明,落葵眉心微曲:“这一路上,杜桂都没找到甚么由头,吓唬他掉头回扬州么。”

    掌柜皱眉苦笑:“什么路遇山贼,夜宿黑店之类的招数使尽了,吓哭了好几回都不肯回头。主子,属下也弄不明白了,墨公子这胆子究竟是变大了呢,还是更小了呢。”

    落葵扑哧一笑,复又长叹一声:“扬州之事可比路遇山贼,夜宿黑店要大多了,他如何会怕。只是青州如今看着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他来了只怕会深陷其中,也过不了几日他想要的安稳日子。”

    “墨公子养尊处优惯了,在扬州过不了一夜赤贫的日子,可他从未经历过风雨,又如何能在青州呆的下去。”掌柜手上不停,凉风徐徐而至。

    落葵慢慢啜着茶水,碧水微澜,茶叶在盏中上下浮沉,她的叹息悠长,从过往穿到如今:“他如今在何处落脚。”

    掌柜微微躬身:“在乐平客栈。”

    “乐平客栈。”落葵瞪大了双眸,惊呼了一声:“那可是城中最贵的客栈了,他怎会有钱住在那里。”

    掌柜斟酌良久,才颇为为难的笑了笑:“墨公子离开扬州前,将能变卖的家产都变卖了,是带着现银出来的,这一路上好吃好喝,倒是没受半点委屈,主子,墨公子此行可是决意破釜沉舟了。”

    日影微漪,透过淡白的窗纸斜入屋内,落葵侧身坐于窗下,一半隐没在斑驳的暗影中,看不清楚轮廓,而另一半笼罩在明亮的日光下,脸庞白皙如玉,眼帘低垂,纤长的眼睫在脸庞投下如远山般的岚影,白腻的指端在袖口摩挲,月白色细纹罗纱上绣了鹅黄色折枝梅纹,素来高门里贵公子皆是海样的银子堆出来的,一旦没了银子做舟,家族做桨,贵公子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

    掌柜续了盏茶,笑着续道:“只是再多的银子也禁不住这样糟蹋,墨公子如今三餐已减成了一餐,这才一进城便着急打听主子的下落,还去了从前的老宅子,那老宅子虽说未曾易主,却早已荒废破败,若是仍找不着主子,墨公子怕是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落葵默默无语,青州城中的营生如此多,京墨情愿饿着,也不肯找事做,还真是惯了一身纨绔习性。她看了会儿茶水微漾,这位公子哥儿花钱如流水倒也罢了,竟还如此懒惰,这般坐吃山空,便是有座金山银山也迟早会吃个干净的,若自己也这样养着他,迟早要将他养成个废人,她心潮波动,生出涟漪,慢慢有了打算。

    见落葵凝眸不语,掌柜只得缓缓续道:“主子避世多年,下落并不是那么好打听的,墨公子也并不十分清楚主子这些年的底细,寻了这几日没什么头绪,属下也不敢轻易漏了痕迹,只吩咐人小心跟着墨公子,今日挂了牌子出去,原是想找桂先生讨个主意的。”

    “我的下落自然没那么好打听,那么还是偶遇更顺理成章一些。”落葵眼波微澜,有难忍的悲伤,原来分别数年后,竟然要用欺骗和心机来掩盖相遇的真相,终究还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了。

    掌柜往盏中续了些热水,轻声道:“喏。”他抬手连着击掌三下,在门外静立良久的伙计应声进来,他吩咐道:“你速去乐平客栈,打听清楚墨公子此刻的下落,即刻回禀。”

    伴着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关住刚刚落进来的一绺阳光,这一线明亮照进落葵心底最暗的角落,那里就像从黑暗中陡然见到光明的双眼,刺的生痛,落葵想到了扬州之事,京墨因何而来,她最清楚不过,自然也清楚他心中的恐惧,思绪飘到极远极远的从前,从前的自己枯瘦的毫无生机,是京墨打阳光里走出来,向自己伸出双温暖的手,拉自己出了寒意凛然的死水。

    如今他也被阴霾笼罩,时光流转,身份互换,自己竟然成了阳光中的那双手。良久,她缓过一口气,心下郁结:“爷爷的死因,查清楚了么。”

    “查清楚了,是曲家死士下的手。”掌柜递过一张字条:“主子您看,要不要反戈一击。”

    一字一句看下来,心痛如潮水涌动,泪在眸底凝住,落葵将字条置于灯上,缓缓点燃化成飞灰,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想要反击的冲动。她早已猜到了始作俑者,这张字条只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她忍了又忍,最终摇头:“血债自然是要用血来还的,但眼下却并非是动手的良机。”

    黑檀木翘头几上搁着一座铜制香炉,长颈仙鹤踏在玄武状的炉座上,悠长舒展的长颈之上顶一只圆盘,其上逸出缥缈轻烟淡若薄雾,一丝一缕悠悠荡荡,幽香如同芙蓉清露般袅袅,直扣人心扉。

    落葵心间微痛,自己可以隐忍一时,但不意味隐忍永世,眼看着血肉至亲一个个离去,即便已经走出旧事好久,她仍觉得悲戚难当,听不得一点点与当年有关的词语,害怕鼻酸也怕想念。原来这些事这些人,事过从来没有境迁,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掌柜又小心递过一纸素笺,轻声细语的开了口:“主子,苏将军传信过来,他与掌教大人已经护着黄大人到雍州了,叫主子放心,苏将军说他暂且不回来了,叫主子善加保重。”

    端过杯盏漱口,捏着帕子擦净唇边,落葵才接过素笺,细细看下来,心头微暖,不禁且看且笑,笑若生花:“茯神埋怨我了,说是平白添了几十张嘴,管我要饭钱呢。”

    掌柜亦是笑眉笑眼的连连颔首:“是呢,都是些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只怕是要吃垮总坛了,白及先生可不是要头疼了么。”

    “此次苏子与茯神出手,曲天雄定会有所察觉。”落葵沉思片刻,薄薄的笑意如刀锋般尖利。

    掌柜声音低沉:“主子所料不差,白及先生传信,茯苓山近日出现了不少陌生探子,掌教大人问主子的意思呢。”

    落葵双眸微眯,薄薄的笑影儿中划过狠厉之色:“既如此,传我的令,从即日起山中禁制全开,出入者需持我的手令,若有进山的陌生人,格杀勿论。”

    “一个不留么。”

    “一个不留。”

    掌柜躬身,神情凝重道:“喏。”

    落葵抬手,衣袖挥动间有涟漪荡漾,呈现出个狼狈不堪的男子身影来,她沉吟道:“此人名叫文元,许是化名也未可知,今日我在合欢阁门口遇上他,他会使凤凰于飞这上古身法,你遣人寻到他在青州城中的落脚之处,查出此人的来历,记住,行事务必小心谨慎,他的修为不低,切勿惊动了他。”

    “喏,属下记下了。”

    流光斋的所在是落葵亲自选的,临着盛泽主街,却又比左右邻家店铺向内退了半丈有余,前门窄小只容一人进出,而后头长窗开的极大,窗沿儿极矮,弱女子踩着把椅子也能跳窗而出,出去是一条岔路颇多的僻静陋巷,走不了几步便又绕回了主街,实在是个既方便又毫不惹眼的好去处。

    “主子,掌柜的,打听到了。”不多时,伙计便推门而入,躬身道:“适才墨公子在盛泽街上买了假货挨了打,幸而碰上了曲家大姑娘,送他去医馆包扎,现下已经回乐平客栈了。”

    落葵换了忘忧凝神香,这香丝丝缕缕清幽,细细嗅之却又闻不到香味,只觉神清气爽,她轻轻挥了挥手,这人事纷杂一桩接一桩,盘根错节的须得细细分辨,既然京墨暂时无碍,便不去管他了,待手头上的事料理干净后,在寻个偶遇的良机,遂垂眸温言道:“遣个人在乐平客栈守着,若有动静即刻来报我。”

    掌柜应声称是,躬身道:“主子,桂先生来了。”

    落葵双眸一亮,清冷的眸中漾出笑意:“快请。”

    门吱呀一声打开,朦胧阳光里走出个中年男子,下颌蓄短须,双眸像没睡醒一般微微眯着,一见落葵,忙躬身,声音微颤道:“属下杜桂,见过主子。”

    落葵亦是百感交集,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快坐快坐,一晃咱们都四年未见了。”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一别四年,再见已物是人非,杜桂深深望住落葵,微眯的双眸中隐有水光潋滟,眸色哀伤,声音哽咽:“主子,比从前瘦了些。”他哽咽着只说了这一句,便再说不下去。

    落葵一笑:“你,一切可好。”

    杜桂缓了良久,深深吸了口气,才神情如常的笑道:“好好,属下一切都好。”

    落葵深深颔首:“有你打理天目国之事,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留在青州,此番回来,多住些日子罢,待杜衡从南祁国回来,你们叔侄好好说说话。”

    杜桂点头:“喏。”他回首,眸光幽幽,掠过掌柜和伙计的脸庞,二人登时会意的退了出去。他神情凝重,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此番属下暗中护送墨公子进京,这才知道墨公子在扬州收过三个通房丫头,与暗香阁的姑娘也有些露水情缘。”他面露迟疑,思量良久才艰难道:“墨公子还与一个通房丫头珠胎暗结了。”

    周围气息陡然一紧,变得低沉异常,落葵的心像是被甚么东西刺破了,木木的愣了会儿,才陡然惊觉与京墨只不过是幼时见了一回,即便有婚约羁绊,他也无需为自己守身如玉,毕竟他这个岁数早该成婚了,收几个通房也属情有可原,只是子嗣,她幽幽长叹了一声:“虽说大户人家的公子成婚前,收几个通房也属寻常,可生下庶出子女的却是丑事,在我与京墨未成婚前,爷爷是断容不下此事的。”

    杜桂幼时便到了落葵父亲的身边,后来几个子侄出生,也都送到水家教养,再后来他看着落葵出生,从幼年失怙再到艰难长大,在这长长久久的岁月中,他二人名义上是主仆,却早已是骨肉至亲,自然希望她此生顺遂,对于此事,他唏嘘不已:“是,京老爷没有让墨公子知道丫头有孕之事,直接送出府,一碗堕胎药灌下去,可药下重了,两条性命没了。”他轻轻一叹:“当年京府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为保京府血脉周全,老主人才订立了儿女婚约,如今时过境迁了,主子,须得细细思量了才好。”

    落葵微微侧身,靠近那忘忧凝神香,以清幽之气抵消血腥之意,良久不语。